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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家乡,蝉有三种。按照乡亲们的习惯叫法,它们是蛸蜷儿、老蛸和知了。蛸蜷儿又叫吱啦子。知了又叫伏了。它们当中,除了知了,无论是蛸蜷儿还是老蛸,我都是照着发音,想当然地选取的字眼,选得对与不对,我不敢确定。
有如人间演唱会上腕儿们出场有先有后,上述诸蝉的出现,也有迟早之分。
麦子黄梢的时候,说不定什么时候和哪棵树上,于人们不经意中,突然起一声叫:“吱——”叫得有点羞怯,试试量量的,声音既轻又细。人们就说:“吆,蛸蜷儿出来了。”叫过几声以后,勇气大长。再叫时不但气壮了许多,中间还有可能变调,“吱——姿——”然后又回到“吱——”既然先声夺人,也就难免一时的孤独。
麦收过后,天气炎热,老蛸就出场了。老蛸的个头比蛸蜷和知了都大,叫声粗犷豪放,具有很大的震撼力。火辣辣的太阳底下,这边一叫,那边呼应,声浪此起彼伏,有如一根根粗长的鞭绳,抛抽摇荡。其他的虫鸣和鸟叫,都被盖下去了。
老蛸的叫声之于蛸蜷儿,不啻是有力的号召与带动。蛸蜷儿们便更起劲地叫,不时变调,宣示着它们的兴高采烈。
那是个炎热的下午,宝叔、才叔等几个锄地的叔叔大爷,戳了锄杠,前脚后脚地来到村边的一片树林里坐下,个个汗流浃背。听见老蛸在树上放歌,宝叔便仰起脸说:
“我听这老蛸的叫唤,就像喊‘热’。听,‘热——’”
“它热什么!它在树叶底下闲着,哪个有它凉快?”不记得是谁这样接了一句。
“它是喊‘热’不假。”才叔看着宝叔说道,“它是冲我们喊的,是看着我们干活热得难受唱快!”
这话刚一落地,老蛸止了嗓门,又像意犹未尽,发出几声短叫:“嗬,嗬,嗬,嗬……”
“听听,这不它又笑哩!”才叔又说。
宝叔蓦然起身,捡了块坷垃向树上掷去,大声说道:“我叫你唱快!”
老蛸“啊”地一声惊叫,边逃边撒了泡尿。几个人全都抬手抹脸,同时哈哈大笑。
古人有诗写道:“细雨湿衣看不见,闲花落地听无声。”老蛸尿恰如看不见的细雨。
假如我是个昆虫学家的话,一定把蝉们的一飞必要撒尿,列为重要的研究课题,弄清其所以如此,究竟是出于防卫的目的,有如人类在战争中施放烟雾,还是纯属惊吓所致,好比人在极度恐惧时的大小便失禁。当然首先还得搞清,那些看不见的细雨,是从蝉的哪个器官撒出来的,就其化学成分来看,究竟是不是尿。——直到目前为止,我家乡的人们,一概想当然地认为,那是蝉尿。
《庄子》一书里有《佝偻承蜩》的故事,说一位驼背的老人用竹竿粘蝉,如同拾取一样容易。只不知这位两千多年以前的老人,粘那么多蝉去做什么。想来大概并不是吃。反正我小的时候,根本就不晓得蝉可以吃。我也常常捉蝉,捉住每每又放掉,只为捉着好玩罢了。
最简单易行的捉蝉办法,是在月黑的夜晚,去树林里点一把火,然后抬脚踹树,蝉们便惊慌失措地跌落下来,弯腰捡拾就行。另外的方法是用面筋或蜘蛛网粘,——可能正是上述驼背老人传下来的——但我不曾试过。跟夜晚点火捉的办法相比,我觉得拿牛尾巴丝儿套,更为有趣。
我用细绳将两三根支蚊帐用的竹竿,绑成一根长竿。揪一根牛尾巴丝儿打成活扣,固定在长竿的顶端。吃过午饭,大人都歇晌了,我就手持长竿奔向树林。一天当中,蝉鸣此时最盛。循声寻觅,不难发现老蛸的身影。
有的老蛸警惕性很高,我的竹竿刚一靠近,它就撒一泡尿逃之夭夭。有的则懵懵懂懂,傻头傻脑,我把竹竿靠近它的尾端,牛尾巴丝儿触到了它的头部,它也不飞,还用前腿扒呀扒呀,好像在说:“讨厌,别闹!”等牛尾巴丝儿已然将它套定,我只轻轻一拖,它就只有挣扎哭闹的份了。有时,不大一会儿就捉几个。这东西是养不活的,将它们放进蚊帐,第二天就会死掉。
知了入伏以后才叫。——它是殿后的。
知了的大小介乎老蛸和蛸蜷之间,体形更为狭长,颜色淡绿,样子俊俏。
大雨过后,知了常伏在小树的枝干上鸣叫。每叫一声,它的肚腹就收缩一下,宛然手风琴的风箱拉动。它的叫声嘹亮悠扬,有着金属的音质,似在为金色的丰收祝祷。
这时,倘若我转到小树的后面,只须两手一捂,就不难将知了捕获。但我不去捕获,就站在一边静静地聆听,聆听得心旷神怡。
蝉们,特别是知了,体小仅如人的拇指,鸣声——没有像人间的歌星那样仰仗麦克风帮忙——竟有着那样大的音量,我以为可算是昆虫世界的歌唱冠军了。
曾见一副对联:“蝉以翼鸣,不啻若自其口出;龙将角听,谓其不足于耳欤。”据我观察,蝉不是通过它的翅膀发出声来。蝉的胸腹部位,生有两片乡亲们叫做镜子的薄膜。两片薄膜的面积,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赶上人的一个小手指甲盖大。所谓蝉的歌唱,便是两片薄膜的振动。这就尤其让人不能不感到吃惊。
据说,蝉由卵而至于成虫,须在地下孵化若干年,有的甚至长达17年。
黑暗沉沉的17年呀!
然而拱出地面以后的岁月,却只有一个夏季。
于是,它们便拼命放声歌唱,倾诉黑沉沉17年地下的酸辛,慨叹阳光灿烂的“蝉生岁月”苦短,结果,就跟人间的“悲愤出诗人”相似,成就了昆虫世界歌唱冠军的值得羡慕的业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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